朕的燕子飞走了(1 / 2)

一更鼓响,紫禁城落雪。</p>

漱芳斋的檐角悬着最后一盏宫灯,灯罩被北风撞得吱呀,像垂死挣扎的蛾子。乾隆立在廊下,明黄狐腋斗篷已积了薄雪,他却纹丝不动,只把掌心贴在冰凉的窗棂上,仿佛这样就能透过高丽纸,把温度渡给屋里那个人。</p>

吴书来第三次躬身劝:“万岁,已交子时,龙体为重……”</p>

“滚。”</p>

皇帝的声音比雪更冷,却比雪先颤抖。</p>

屋内传出极轻的咳嗽,像雏鸟啄壳,一声、两声,突然剧烈,继而压低的痛吟被锦被闷住。乾隆的指节随之收紧,木棂发出裂声,碎刺扎进掌缘,血珠顺着掌纹滚进袖口,不见踪迹。</p>

他不敢进去。</p>

整整三日,小燕子不肯见他。</p>

那日御花园,她捧着永琪迎侧福晋的赐婚圣旨,笑得比哭还难看:“皇阿玛,您早就把我推给别人了,对不对?”</p>

她对他叩首,额头磕在青砖上,砰然一声,像砸在他心口。</p>

随后她转身,一步一步走出他视线,背影瘦得像一折就断的柳。</p>

当夜,漱芳斋就落了锁。</p>

她说,她只肯见紫薇。</p>

可紫薇在府里待产,尔康挡驾:格格说,她谁也不想见。</p>

乾隆便只好做贼一样,夜夜立在窗外,听更漏,听风雪,听自己把牙齿咬碎的声音。</p>

此刻,屋里又传出瓷器碎裂的脆响,伴着低低的惊呼。</p>

皇帝再也忍不住,推门闯入。</p>

浓重的药气混着血腥扑面而来。</p>

地上一只白釉碗碎成几瓣,乌黑的药汁沿着砖缝蜿蜒,像一条不肯回头的河。小燕子半倚在榻,一只素手垂在榻沿,指尖滴着血——她生生把碗捏碎了。</p>

她瘦得脱了形,春衫褪到肩头,锁骨嶙峋,昔日灵动的鹿眼深陷,却仍盛着倔强的火。</p>

看见皇帝,她愣了愣,随后笑出一声:“哟,万岁爷……终于肯闯闺房了?”</p>

声音嘶哑,却还要逞凶。</p>

乾隆喉咙发紧,一步步靠近,怕惊了她似的。</p>

“朕……只是看看你。”</p>

“看?”小燕子抬手,把唇角一缕血丝抹到腮边,像故意画上的胭脂,“看清了吗?我快死了,您满意了?”</p>

皇帝心脏被撕成两瓣。</p>

他想说,朕不许你死;想说,朕错了;想说,若时间倒回,朕宁肯把江山掀了也不赐那道婚。</p>

可话到嘴边,却变成一句干涩的:“太医呢?”</p>

“撵出去了。”小燕子靠回引枕,喘得像风箱,“他们只会说‘油尽灯枯’,我不想听第二遍。”</p>

乾隆回头怒吼:“宣太医院判!”</p>

门外小太监连滚带爬。</p>

小燕子却笑,声音轻轻的:“你吼他们做什么?油尽灯枯……是我活该。”</p>

她仰头,看帐顶垂下的流苏,眼神飘得很远:“我早知自己不是真凤凰,赖在枝头不肯走,如今……被风吹下来,怨不得人。”</p>

皇帝屈膝,半跪在榻前,伸手想握她,却被她躲开。</p>

“脏。”她咳一声,血丝顺着唇角滑到下巴,“别沾了龙袍。”</p>

乾隆不管不顾,一把攥住她腕子,那腕子细得可怕,他稍一用力就能折断。</p>

“朕不怕。”</p>

“我怕。”小燕子垂眼,看他指上渗出的血,声音低下去,“我怕……到了地下,还梦见你把我推给别人。”</p>

皇帝浑身一震,像被万箭穿心。</p>

他忽然俯身,把她整个抱进怀里,龙袍广袖裹住她单薄的肩,像用最后一点炭火去暖一片雪。</p>

小燕子挣了一下,没挣开,便由他抱着,额头抵在他颈侧,滚烫的呼吸烙进他血脉。</p>

“朕错了。”</p>

这三个字滚过喉咙,带着血腥味。</p>

小燕子怔了怔,眼泪突然就掉下来,砸在他衣襟,晕开深色的圆点。</p>

“晚了。”她轻声道,“永琪已经娶了别人,我也……已经不想爱了。”</p>

皇帝抱得更紧,像要把她揉进骨缝。</p>

“那就恨朕。”他哑声道,“恨也比忘了强。”</p>

小燕子笑了笑,眼泪却更凶,打湿他衣襟,湿透他心口。</p>

太医院判就在这时冲进来,一见这场面,扑通跪地。</p>

乾隆回头,双目赤红:“滚过来诊脉!”</p>

老太医连滚带爬,手指搭在小燕子腕上,只一瞬,脸色灰败。</p>

“万……万岁……”</p>

“说!”</p>

“格格阴血亏极,又拒药……恐……恐就在今夜。”</p>

皇帝脑中嗡的一声,像被雷劈开。</p>

小燕子却平静,甚至带着点解脱的笑:“好了,你亲耳听见了……可以回去了。”</p>

乾隆摇头,声音低得近乎哀求:“别赶朕。”</p>

“我不赶你。”她抬手,指尖落在他眉心,轻轻描摹那道因常年皱眉而深的沟壑,“我只是……不想再疼了。”</p>